韦十一娘传 明 胡汝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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韋十一娘傳 (明)胡汝嘉著 /盧陽公子校釋
前记:
《韋十一娘傳》見於朝鮮活字本和手抄本《刪補文苑楂橘》,在國內佚失有數百年是1994年2月重新回到祖國的。《刪補文苑楂橘》現藏于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一山文庫及韓國精神文化研究院。韓國成和大學中文系教授朴在淵教授將全書進行了點校,由成和大學中文系排印,列入"韓國所見中國小說資料叢書",並將活字本影印附後,於1994年2月1日出版。該書出版後,朴在淵教授就當即郵寄給了吉林大學王汝梅、薛洪勣二位先生,王汝梅、薛洪勣據此合寫介紹《韋十一娘傳》的論文:《初論在韓國新發現的劍俠小說〈韋十一娘傳〉》,並對小說重新進行了認真的點校,附在論文後面,使我們終得一覽在國內已失傳三四百年的《韋十一娘傳》的原貌(見《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》1994年第3期)。王、薛二先生在明清小說研究上做了一件意義非常的事情。
我於2000年在圖書館查閱資料時偶閱王、薛先生大作,遂對《韋十一娘傳》產生興趣,仔細閱讀,發現王、薛先生點校之《韋十一娘傳》似偶有紕漏,遂試標點、校釋。七年來,因餘學淺識陋,敝帚自珍,從不敢公之於眾。自入中國古代小說網以來,得淮茗、大橋、二胡諸先生提攜鼓勵,勇氣十足,信心倍增。今將鄙點校之《韋十一娘傳》貼於網上,請諸公批評。
王、薛先生的論文《初論在韓國新發現的劍俠小說<韋十一娘傳>》。這篇文章主要是詳細地介紹了《韋十一娘傳》失而復得的情況,而對小說文本的研究涉及得不夠。自從其文刊登至今已逾13載,僅就我所能看到的研究明清小說的資料中,對《韋十一娘傳》進行研究的論文,僅此一篇,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缺憾。因此,我試寫了一篇《略論〈韋十一娘傳〉》,將刊登於《凱裏學院學報》今年第4期。
丁亥年夏盧陽公子記識于抱節軒
程德瑜者,字元玉,徽商賈人也。然性簡默端重,有長者風。嘗[1]行貨川陝間,即得利將歸,過文階道中,飲於逆旅[2],時有一婦人跨驢而至,年可三十許,頗有色而貌甚武,亦投店飯,店中無不矚目,程獨端坐不瞬。飯既畢,將行,婦忽舉其袖,憮然[3]曰:"適無所攜,而已饕主人饭,奈何?"眾皆訕侮之,而店主堅求其值。程遽[4]起以錢酬之,曰:"此娘子,豈乏此數文,而君必困之耶。"語畢,欲行,婦前再拜曰:"公誠長者,請公姓名?當倍酬公耳。"程答曰:"錢不足酬,姓名亦不足問也。"婦曰:"少間,有小驚恐,妾將有以報公,故問公,公幸勿隱,如欲知妾姓氏,而韋十一娘者是也。"程極訝其言不倫,漫道姓名而去。婦曰:"余於城西探一親,少頃,亦當東耳。"策驢而去,其行如飛。
程且行且疑,第以婦人語不足憑,又彼一飯資尚不能措,即有驚恐,又安能相報也。與其僕驅而前,甫[5]過三四裏,道遇一人,荷[6]簽負笈[7],衣體塵暗,似遠行者,與程並道,或前或後,程試問之,曰:"此前當何所抵?"其人曰:"此去六十裏為楊公鎮,鎮有旅鋪可棲泊,近則不可得也。"程曰:"日暮可得達乎?"其人視日影曰:"我可耳,君不達也。"程曰:"我騎,爾步,何反不相及?"其人笑曰:"此南有支徑可二十餘裏直達河水灣,又二十餘裏即鎮耳。公官道迂回,故不相及。"程曰:"果有支徑,即相指示,抵鎮當以酒食豐勞,可乎?"其人欣然而前,程驅而從之,果得一徑,初入稍平坦,裏許漸磽確[8],有山陡絕,繞岡而行,密林如幄,仰不見天,程惶懼,咎其人,答曰:"前此即平路矣。"又度一丘,則轉崎嶇。程悔,欲回馬,忽其人呼哨數聲,即有紅巾數輩湧出。程知不可,遽前揖曰:"寶鏹[9],恣君取之,惟鞍馬衣裝留為歸途之費耳。"盜果取其鏹而去,劻勷[10]中僕馬俱失所在,程悵悵莫知所適從,登高望之,杳無蹤跡。
忽樹葉窸窣有聲,回視之,見一女子瞥然而至,視其貌甚姝,而體特輕便,方欲問之,遽前致詞曰:"兒韋十一娘弟子青霞也。知公驚恐,特此奉慰,複約會前岡之側。"程頓悟曩[11]語,稍安,隨女子行半裏許,則韋在焉。迎語程曰:"公大驚恐,不早相接,妾之罪也,然寶鏹已取,卻僕與馬當即至也。"程唯唯,韋曰:"公不可前,小庵不遠,能過一飯否?失此處,亦無可寄宿也。"程從之,過二岡,即見一山陡絕,四無連屬,高峰入雲。韋以手指之,曰:"此是也。"引程攀蘿附木而登,每陡絕處,韋與青霞扶掖而上,數不一休,喘呵不已,而韋與女子則無異平地。每上望,若將入雲靄中,比[12]中回視,則雲靄又在下矣。如此行數裏許,方得石磴,磴百級乃有平土,則茅堂在焉,堂甚雅潔。揖程坐升榻上,更命一女曰:"縹雲,具茶果、松醪、山蔌飲程。"皆甘芳可愛。酒罷,命飯,意甚勤渠[13]。
程乃請曰:"曩不自戒[14]",狼狽在途,非藉夫人威力,不能出諸泥途,然不知夫人以何術能制諸鼠輩也?"韋曰:"吾劍俠也。適於市肆見公秀雅,故相敬。然視公,面氣滯,知有憂虞[15],故為乏錢,以相試耳。"程頗通文讀史鑒,因問之曰:"劍術始于唐,至宋而絕,故自元迄國朝[16]竟不聞者,夫人自何而學之?"韋曰:"劍不始于唐,亦不絕于宋。自黃帝受符[17]于玄女,而此術遂興,風後習之,因破蚩尤,帝以術神奇,恐人妄用,又上帝之戒甚嚴,以是不敢宣言,而口授一二誠篤者,故其傳未嘗絕,而亦未嘗廣也。其後張良募之以擊秦,梁王遣之以刺袁盎,公孫述之殺來、岑,李師道之傷武元衡皆此術也。此術既絕,唐之藩鎮有相仿效延致奇異,而一時罔利[18]之人,皆為之用,故獨見稱耳,而不知實犯大戒,諸人旋亦就禍,無怪也。爾時先師複申前戒,大抵不得妄傳人、妄殺人;不得為不義使而戕善人;不得殺人而居其名,此最戒之大也。故元昊所遣不敢殺韓魏公,苗劉所遣不敢殺張德遠,蓋猶有畏心顧前戒耳。"程曰:"史稱黃帝與蚩尤大戰,不言有術;張良遣力士,亦不言有術;梁主(1)、公孫述、李師道所遣盜耳,亦何述之有?"韋曰:"公誤矣。此正所謂不敢居其名者也。蚩尤生象異形,且有奇術,豈戰陳(2)可得?始皇擁萬乘。僕從之盛可知,且秦法甚嚴,固無敢擊之,亦未有擊之而得脫者。至如袁盎官近侍,來、岑為大帥,武相位台衡[19],或取之萬眾之中,直戕之輦轂[20]之下,非有神術何以臻此?且武相之死,取其顱骨去,何其暇裕哉?此在史传,公不详玩之耳。"程曰:"史固有之。如太史公所傳刺客,豈非其人乎?至荊軻則病其劍術疏,豈諸人固有得也?"韋又曰:"史遷非也。秦誠無道天所命也,縱有劍術,將安施乎?專、聶諸人,血氣雄耳,此謂之術,則凡世之拼死殺人,而以身殉之者,孰非術哉?"程曰:"昆侖摩勒如何?"曰:"是特粗淺者耳,聶隱娘、紅線斯至妙者也。摩勒以形用,但能歷險阻試矯健耳。隱娘輩以神用,其機玄妙,鬼神莫窺,針孔可度,皮郛[21]可藏,倏忽千里,往來無跡,豈得無術?"程曰:"吾觀虯髯函仇人首而食之也,是術之所施,固在仇乎?"韋曰:"不然,虯髯之事寓言耳。雖[22]仇亦有曲直,若我誠負,則亦不敢也。""然則子之所仇,孰為最?"曰:"世之為守令,而虐使小民,貪其賄[23]又戕其命者;世之為監司而張大威權,悅奉己而害正直者;將帥殖貨不勤戎務,而因債國事者;宰相樹私黨去異己,而使賢不肖倒置者:此皆吾術所必誅者也。若夫舞文之吏,武斷[24]之豪,則有刑宰主之;忤逆之子,負心之徒,則有雷部司之,我不與也。"程曰:"殺之之狀如何,何我未前聞也?"韋笑曰:"豈可令君知也。凡此之輩,重者或徑取其首領及其妻子,次者或入其咽斷其喉或傷其心,使其家但知其為暴卒而不得其由;或以術攝其魂使之侘傺[25](3)失志而歿;或以術迷其家,使之醜穢迭出,憤鬱而死。其時未至者,但假之神異夢寐,以驚懼之而已。"程曰:"劍可試乎?"曰:"大者不可妄用,且恐怖公,小者可也。"乃呼二女子至,曰:"程公欲觀劍,可試為之,即此懸崖旋掣可也。"女曰:"諾。"韋即出二丸子向空擲之,數丈而墜,女即躍登枝梢,以手承之,不差毫髮。接而拂之,皆霜刃也。其枝樛[26]曲倒懸,下臨絕壑,窅[28]不可測。程觀之,神奪體栗,毛髮森堅,而韋談笑自若。二女運劍為彼此擊劍之狀,初猶可辨,久之,則但如白練飛逸而已。食頃乃下,氣不噓,色不變,程歎曰:"真神人也。"
時已婚嗨,乃就升榻上施衾褥命程臥,仍[28]可以鹿裘。韋與二女作禮而退,宿其石室中。時方八月,程擁裘覆衾,猶覺涼,涼蓋其居高寒也。未明,韋已興,盥櫛畢,程亦興,韋出拜相慰勞。早膳畢,命青霞操弓矢,下山求野鮮饌,無所得。複命縹雲。坐談未久,縹雲攜雉、兔各一至。韋甚喜,命皰治供酌。程曰:"雉、兔固不易得乎?山中何多此?"曰:"山中誠不乏此,彼潛藏難求耳。"程笑曰:"子之神術,無求不獲,何有雉、兔?"韋曰:"公何謬也,吾術固可用以傷物命以充口腹乎?不惟神理莫容,亦不得小用之如此也。固當挾弓矢盡人力取之耳。"程深嘆服。
即而酒至數行,程請曰:"夫人家世,亦可聞乎?"韋躊躇沉吟曰:"事多可愧,然公長者,言之固無效耳。妾故長安人,父母貧,攜妾取寓平涼,以藝營食,父亡獨于母居。又二年,以妾嫁同裏鄭氏子而母亦適人。鄭子挑無度,喜俠游不事產業數諫之,輒至反目,因棄餘,與其徒之塞上立功,竟無複耗。而伯氏不良,屢以言挑我,我峻拒。他日強即我,我提床頭劍刺之,不殊[29]而走。我自念不得於夫,又傷其兄,雖釁不自我,亦何顏立其家。先是有趙道姑者,有神術,自幼愛我,謂可傳其道。制于父母,未遂也。次日,潛往投之,道姑欣然接納,曰:‘此地不可居,吾山中有別業。'即攜我登一峰,較此更峻,既上則團瓢[30]止焉。教我以術,到暮則徑下山去,而留我獨宿,戒之曰:‘無得飲酒及外淫也。'余意深山之中,而是皆非所當有,心不然之,遂宿其床。至更次,有男子踰垣而入,貌絕美,餘遽驚起,問之不答,叱之不退。其人遽前,將擁抱我,我不從,彼求益堅。抽劍欲擊之,其人亦除劍相刺,劍極精,我方初學不逮也。乃擲劍哀求之,曰:‘妾命薄,久已安,誠不忍及亂,且師有明戒,不敢犯也。'其人不聽,力欲加我以劍,我引頸受之,曰:‘死即死耳,吾志不可奪也。'其人卻劍而笑曰:‘可以知子之心矣。'諦視之,非男子,即道姑也。因是謂我心堅,遂盡授其術,術成而遠遊,遂居此山耳。"程聽之,愈加欽重。
日將午,辭韋行。韋出藥一囊,授之曰:"每歲服一丸,可一年無疾。"乃送程下山至大道而別。程行數裏,則群盜舉貨及僕馬候矣。程命分半與之,不可。舉一金[31]贈之,不可。問其故,曰:"韋家娘子有命,雖千里不敢違也,違則必知之,吾不敢以性命博[32]君貨。"程乃嘆惜[33],束裝而行,遂不相聞。
又十年,程複出蜀,行棧道中,有少婦從士人行,數目程,程亦若素相識者,忽呼曰:"程丈,固無恙乎?獨[34]不憶青霞耶?"程方悟,乃與青霞及士人相見。霞顧士人曰:"此即吾師所重程丈也。"揖程於樹下,相慰。而霞言其師尚如故,別程後數年,師命嫁此士人。縹雲亦以從之,師亦複有弟子。"今我輩,但歲時省之耳。"問其所之,雲:"有少公事。"意甚倉卒,遂別去。後數日,傳聞蜀中某官暴卒,程心疑霞之為然。某人者,好詭激飾名,陰擠人而奪之位耳。是後更不復相聞矣。
校記:
(1)梁主,《初刻拍案驚奇》第四卷《程元玉店肆代償錢,十一娘雲崗縱談俠》作"梁王"。
(2)戰陳,《初刻拍案驚奇》第四卷《程元玉店肆代償錢,十一娘雲崗縱談俠》"戰陣"。
(3)侘傺,據王汝梅、薛洪勣點校"侘傺"為"佗傺",當作"侘傺",據前後文改。
注釋:
[1]嘗:曾,曾經。
[2]逆旅:旅店。
[3]憮然:茫然自失的樣子。
[4]遽:迅速,急忙,慌張,驚恐。
[5]甫:剛剛。
[6]荷:戴。
[7]笈:原指書籍,此處代指行囊。
[8]磽確:指石頭堅硬。
[9]鏹:古代成串的錢。
[10]劻勷:形容急迫不安的樣子。
[11]曩:以往,從前,過去的。
[12]比:及,等到,到了。
[13]勤渠:勤,誠摯,殷勤;渠,高,深廣。此處指款待之意非常好。
[14]戒:告誡。
[15]憂虞:憂愁擔心。
[16]國朝:指明朝。
[17]符:原指傳達命令或徵調兵將用的憑證,此處指兵書。
[18]罔利:被利益蒙蔽,欺騙。
[19]台衡:台,三台星;衡,玉衡,北斗杓三星。皆為位於紫薇宮帝座前的星名,後來因以喻宰輔大臣。
[20]輦轂:車輪。
[21]郛:外城。
[22]雖:即使。
[23]賄:財物。
[24]武斷:憑藉權勢妄斷是非。《史記平淮書》:"兼併豪黨之徒,以武斷於鄉曲。"司馬貞索隱:"鄉曲豪富無官位,而以位勢主斷曲直。故曰武斷也。"
[25]侘傺(chà chì):失意的樣子。
[26]樛(jiū):樹木向下彎曲。
[27]窅(yǎo):形容深遠。
[28]仍:並且。
[29]不殊:殊,死;不殊,不死。此處指被刺傷。
[30]團瓢:即小屋,形容狹小,不過一瓢之地。
[31]一金:漢代以後稱銀一兩為一金。
[32]博:換取。
[33]嘆惜:通"歎息",讚歎。
[34]獨:難道。